古今人替儿子命名,往往把儿子初生时自己的一种感觉记下,用为纪念。像《史记,孔子世家》:“祷于尼丘得孔子,生而首上墟顶,故因名曰丘云,字仲尼,姓孔氏。”是说他母亲颜氏求子心切,到尼丘祈祷而怀了孕的。他生得头顶中央低而四旁高,颇像丘陵的形状,才起名为丘,字仲尼。《孔子家语》记他儿子鲤命名的由来则说:“伯鱼之生也,鲁昭公使人遗之鲤鱼,夫子荣君之赐,因以名其子为鲤也。”《左传》:“庄公寤生,惊姜氏,故名曰寤生。”则留下难产时的惊险印象。《左传·宣公四年》记斗伯比私通了郧女,生子,郧夫人使人弃于云梦泽中,母老虎却来喂奶。给郧子瞥见,很恐惧地回到家里,太太告诉他那正是自己女儿的私生子,因连忙再使人把婴儿抱回来养育,楚人叫乳做“谷”,叫虎做“于菟”,便命名为“谷于菟”,并把女儿正式给伯比做妻子,这位谷于菟,就是后来楚的贤令尹子文呢。
清代甲午之役,清政府对日作战丧师,忍痛割让台湾,当日军进占时,台人丘逢甲奋起领导独立运动,惜受挫于暴力,而告惨败,挥泪退出宝岛。丘回到大陆后,太太生下孩子,命名曰“念台”,表示永远不会忘记故土,想不到五十年后,日本侵略者自食苦果,台湾复人中国的怀抱,丘念台真的回归台湾,丘老先生虽尸骨已寒,也可含笑九泉了。现代国学大师胡适,儿子名思杜,是纪念其美国师傅杜威博士的,思杜的出世,恰好杜博士来华讲学,胡氏为任翻译,才起了这个名字。现在思杜长大了,十几年前在大陆写过批判老子思想的文字,出于自愿抑是被迫,不得而知,但思杜已是反胡,反胡又间接反杜了呀。
我有一位朋友马君的小女儿乳名蟑螂,我跟着他家里的人“蟑螂蟑螂”地呼喊她,而心里觉得可笑,有一次马君酒后高兴,更阑人静,竟告诉我替女儿取名的原委,谓孩子多了,老夫妻都同意节育,敦伦时特备胶袋,马先生是勤俭成家的,每袋都屡濯屡用,舍不得扔掉,某回那洗不干净的胶袋给蟑螂咬破了,还不觉察而孟浪使用,马太太因而怀胎,所以便把那小妮子名做蟑螂。听了尤为绝倒,不过以后我再没有胆量叫她蟑螂了。另有一位朋友的侄女乳名“无簸箕”,这名字怪异得很,也引起我的好奇心,详细调查一番,原来他弟妇连产多胎女儿,这一胎产下仍是女的,急得痛哭,而把心一横,决定叫丈夫弃掉,乡间弃婴,习惯都放在簸箕里,箕里还藏点钱物,以备津贴收养的仁人君子,哪知当晚在家内搜寻,总没有一只现成的簸箕,因为送不出,便勉强养下来,因此命名为“无簸箕”。 以上的命名,都是由于诞生时的事物所引起的感想的记录。
有一些感想却是起于诞生的时间与地点的,像秦始皇名政,乃因他出生那天,恰好为正月元旦,古时“政”与“正”通,故名政。元朝大画家黄公望,表字子久,据杨廷端《画史》说:其父九十始得之,曰:“黄公望子久矣。”所以取名黄公望,字子久。清袁枚得子时也已上了年纪,颇嫌来太迟,便名为迟。二次大战死于太平洋的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元帅,生时,其严亲适届五十六之年,因名五十六,这是以时间感想命名的例子。又像郑成功小名福松,颜兴的《郑成功复明始末》云:“因产于苍松之下,故取名福松。”已故前暨南大学校长郑洪年,有女曰宝宁、曰宝沪,宝宁出生于南京,宝沪出生于上海。名作家老舍有子曰小坡,是新加坡小坡出生的。马来亚的名歌星华怡保,是她父母亲卖艺至怡保,在恰保产下的。这些皆以侨寓的出生地命名,借资纪念。故我们如看到燕生,猜其必系河北生长,槟生,一定是槟城吝吝。芝生,也许为青岛出生(青岛旧名芝茉)。这一类以地域感想替儿女命名的例子,却是不胜枚举的。
附带记叙两例,是孩子尚在希望中,父母亲已预有感想,因而命名的。其一,《左传·宣公三年》:“郑文公有贱妾燕姑,梦天使与己兰,曰:‘余为伯鱼,余而(你)祖也。以是为而(你)子,以兰有国香,人服媚之如是。’既而文公见之,与之兰而御之,辞曰:‘妾不才,幸而有子。将不信,敢征兰乎。’公曰:‘诺。,生穆公,名之曰兰。”其二,是后汉的毋丘长,安丘人,与母俱行市,道遇醉客辱其母,长杀之而逃亡,人胶东为吏所执,那时吴祜做胶东相,办这件案子时觉得很棘手,依汉刑律,长的死罪已无法改轻的了。后知他还没有孩子,乃移解原籍安丘,并抓他的妻子,解脱其桎梏,使同宿狱中,妻遂怀孕,至冬尽要行刑的时节,啮指自吞下,含血对妻子道:“如果生子,名为吴生,将来儿子长大了,说我吞指为誓,吩咐必报吴君的恩惠。”因投缳而死。
前例带着神秘的气氛,后例如何壮烈哟!